他微微地睁开眼,线冰凉光芒射到俺身上。俺问候他:爹,您起来?他点下头,继续地捻他佛珠。
按照几个月来习惯,俺找来牛角梳子,给公爹梳头打辫子。这本是丫头干活儿,但俺家没有丫头。儿媳也没有给公爹梳头,让人碰见不是有爬灰嫌疑吗?但俺有把柄握在这个老东西手里,他让俺给他梳头,俺就给他梳头。其实他这毛病也是俺给他惯成。他刚回来那会儿个早晨,个人在那里攥着把破梳子别别扭扭地梳头,小甲充孝顺,上前去给他梳,边梳边说:
“爹,头上毛少,小时候听娘说是生秃疮把毛扒去,您头上毛也少,是不是您也生过秃疮?”
小甲笨手笨脚,老东西龇牙咧嘴,说他受罪吧可是孝顺儿子给爹
明儿个弄几条肥狗给姑奶奶送去!”
俺忙说:不用,不用。朱八说:
“您就甭客气啦,咱家这些孩子出去弄条狗,比伸手从裤裆里摸个虱子还容易。”
叫花子们嘻嘻地笑着,有龇着黄板牙,有咧开缺牙嘴。俺忽然觉得,这群叫花子,很是可爱。他们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阳光终于从庙门口射进来,红彤彤地,暖呼呼地,照耀着叫花子们笑脸。俺鼻子阵发酸,热泪顿时盈眶。朱八说:
“姑奶奶,要不要们去劫大牢?”
俺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俺爹这个案子,非同般,牢门口不但有县衙兵士站岗,克罗德还派来队德国鬼子放哨。朱八说:
“侯小七,出去溜达着,有什消息赶快来报告。”
侯小七说:“遵令!”他从娘娘像前拿起铜锣,背上口袋,吹声口哨,说:“乖儿子,跟爹走!”那只毛猴子,嗖,蹿上他肩头。侯小七驮着他猴子,敲着锣,唱着歌,走。俺抬头看到,泥塑娘娘,浑身焕发着陈旧光彩,银盘似脸上,水淋淋,冒出层汗珠子——娘娘显灵啊,娘娘显灵!娘娘显灵,保佑俺爹吧!
三
俺回家,心中充满希望。小甲已经起来,正在院子里磨刀。他对着俺笑笑,既亲切又友好。俺也对着他笑笑,也是既亲切又友好。他用手指试试刀锋,可能是还嫌不够快,低下头去继续磨,欻啦,欻啦。他只穿着件汗褟儿,裸着半身蒜瓣子肉,虎背熊腰,胸脯上片黑毛。俺进正房,看到公爹端坐在那张他从京城运回来檀香木嵌金丝雕龙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双手掐着串檀香木佛珠,嘴里嘟嘟哝哝,不知是在诵经还是在骂人。堂屋里大部幽暗,阳光从窗棂间射进来,条条框框。有道光,金子银子似,照着他脸,闪闪发亮。俺公爹脸盘瘦削,眼窝子深陷,高高鼻梁下,紧闭着嘴,活脱脱条刀疤。他短短上唇和长长下巴上,光光没有根毛,怪不得人们传说他是个从皇宫里逃回来太监呢。他头发已经稀疏,要掺上许多黑绒线,才能勉强地打成条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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