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突地站起来,似被戏里念白猛地惊醒,扯着大嗓门儿,荒腔走板地跟着唱几句,又用小名儿操着戏音招呼大孙女:“英儿,快快打酒来,跟爷爷喝上两盅!”
老刘婶同刘英互看眼,又同时翻个白眼。
“你约莫不信,可信。”
那天老刘几是失魂落魄地跟着大孙女起出门,路往家里走,觉得脚底下跟踩着棉花似,每步都不真实。
这些年,两家熟归熟,可秦敬和沈凉生关系到底是个秘密,老刘婶知道,儿子辈多少能猜出点来,孙子辈却真以为他们是表兄弟。
谎话说久,老刘竟似自己都忘,秦敬和沈凉生可不是真兄弟。
他这人心眼儿宽,到老也懒得回忆旧事——想当年如何如何,说来有什意思。
会真走远。
其实他觉得对不住他,到最后还是要扔下他个人,可这话却是不能明说,他也确实没和秦敬说过,只趁这日秦敬不在,叫老刘取纸笔过来,慢慢写道:“替好好照顾他。”
老刘忍着泪应——秦敬都没哭过,他可不敢跟这儿号丧,见沈凉生比个“把纸撕”手势,便赶紧条条撕,还觉着不放心,干脆揣在裤兜里。
秦敬确实未曾走远,只是去趟大悲院,从早上跪到下午,先是求菩萨让沈凉生少受点罪,后来便只长跪佛前,反反复复默念着诗经中句子:“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如能够代替你,愿意死百次。
可这天他却突地全回忆起来,桩桩地,笔笔地,有两个人故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儿,故事中人是自己顶熟人,如今回忆起来却全不觉得真实,竟像离自己日子无比地远,远得像出传奇话本,像自己改说评书后讲过虚构段子。
自己是个讲段子俗人,可段子中人不是。
路晕晕乎乎地走到家,吃过晚上饭,老刘打开话匣子,依旧听着匣子里头传出戏音愣神儿。
那是出《群英会》,热热闹闹地,锵锵锵锵锵——
“想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行,计必从,祸福共之。”
这日秦敬并没等人出来找,五点多便自己回家,虽因跪久更见伛偻,面上却很平淡。
沈凉生已经又睡过去,老刘松口气,跟秦敬块儿坐在床边,静会儿,还是开口劝他道:“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都是槛儿,他今年可不就是七十三……但要说咱俩也快,过两年也不定能迈过这个槛儿……你就再熬两年,熬熬就过去,到时候地底下再聚……他肯定等着你。”
“不用他等,”秦敬淡淡接句,又发觉自己说得让人误会,便改口道,“他不用等。”
老刘闻言抬眼望向他,只见昏暗屋子里,秦敬淡色坐在那儿,眼神却是亲热地注视着床上睡着人,轻声把话说完:“老刘,你信不信,他走时准定知道,也准定得跟他块儿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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