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妈绞团在那双筷子上,她仰着头张着嘴等着,那棕色胶质映着日光像只金蛇扭扭,仿佛也下来得很慢。
麦芽糖小黑磁罐子,女佣们留着“拔火罐”。她们无论什病都是团皱报纸在罐子里烧,倒扣在赤裸有雀斑肩背上。
九林冬天穿着金酱色缎子字襟小背心,宝蓝茧绸棉袍上遍洒粉橙色蝴蝶。九莉笑道:“弟弟真好玩,”连吻他脸许多下,皮肤虽然嫩,因为瘦,像松软薄绸。他垂着眼睛,假装没注意,不觉得。
女佣们非常欣赏这幕,连余妈嘴里不说,都很高兴。
碧桃赞叹道:“看他们俩多好!”
余妈识字。只有她用不着寄钱回去养家,因此零用钱多些,有天在旧书担子上买本宝卷,晚饭后念给大家听,黯淡电灯下,饭后发出油光张张脸都听呆,似懂非懂而又虔诚。最是“今朝脱鞋和袜,怎知明朝穿不穿”这两句,余妈反复念几遍,几个老年人都十分感动。
她有时候讲些阴司地狱事,九莉觉得是个大地窖,就像大罗天游艺场楼梯上灰色水门汀墙壁,不过设在地下层,分门别类,阴山刀山火焰山,孽镜望乡台,投生大轮子高入半空。当然九莉去不过转个圈子看看,不会受刑。她为什要做坏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跳出轮回上天去,玉皇大帝亲自下阶迎接。她要无穷无尽次次投胎,过各种各样生活,总也有时候是美貌阔气。但是无论怎样想相信,总是不信,因为太称心,正是人心里想要,所以像是造出来话,不像后来进教会学校,他们天堂是永远在云端里弹竖琴唱赞美诗——做礼拜做得还不够?每天早上半小时,晚上还有同学来死拉活扯,拖人去听学生讲道,去趟,肯代补课次。星期日上午做礼拜三小时,唯调剂是美国牧师强苏白,笑得人眼泪出而不敢出声,每隔两排有个女教职员监视。她望着礼拜堂中世纪箭楼式小窄窗户外蓝天,总觉得关在里面是犯罪。有时候主教来主持,本来是山东传教师,学口山东话,也笑得人眼泪往肚子里流。
但是圣经是伟大作品,旧约是史诗,新约是传记小说,有些神来之笔如耶稣告诉犹大:“你在鸡鸣前就要有三次不认。”她在学校里读到这节,立刻想起她六七岁时候有次。自从她母亲走后爱老三就搬进来住。爱月楼老三长挑身材,苍白瓜子脸,梳着横爱丝头,前刘海罩过眉毛,笑起来眼睛瞇得很细。她叫裁缝来做衣服,给九莉也做套式样,雪青丝绒衣裙,最近流行短袄齐腰,不开叉,窄袖齐肘,下面皱裥长裙曳地,圆筒式高领也清如水,毫无镶滚,整个是简化世纪末西方女装。爱老三其实是高级时装模特儿身段,瘦而没有胁骨,衣架子比谁都好。
幽暗大房间里,西式雕花柚木穿衣镜立在架子上,向前倾斜着。九莉站在镜子前面,她胖,裁缝捏来捏去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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