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也爱那家里,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祖母。虽然无论怎样高兴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觉得冷冷地,和别人祖母们有些不同。但还爱她。可是到后来,逐渐疏远她;这也并非因为年纪大,已经知道她不是父亲生母缘故,倒是看久终日终年做针线,机器似,自然免不要发烦。但她却还是先前样,做针线;管理,也爱护,虽然少见笑容,却也不加呵斥。直到父亲去世,还是这样;后来呢,们几乎全靠她做针线过活,自然更这样,直到进学堂……。"
灯火销沉下去,煤油已经将涸,他便站起,从书架下摸出个小小洋铁壶来添煤油。
"只这月里,煤油已经涨价两次……。"他旋好灯头,慢慢地说。"生活要日见其困难起来。——她后来还是这样,直到毕业,有事做,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还直到她生病,实在打熬不住,只得躺下时候罢……。
"她晚年,据想,是总算不很辛苦,享寿也不小,
以为你太自寻苦恼。你看得人间太坏……。"
他冷冷笑笑。
"话还没有完哩。你对于们,偶而来访问你们,也以为因为闲着无事,所以来你这里,将你当作消遣资料罢?"
"并不。但有时也这样想。或者寻些谈资。"
"那你可错误。人们其实并不这样。你实在亲手造独头茧〔8〕,将自己裹在里面。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叹惜着说。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来?——自然,世上也尽有这样人,譬如,祖母就是。虽然没有分得她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运命。然而这也没有什要紧,早已豫先起哭过……。"
即刻记起他祖母大殓时候情景来,如在眼前样。
"总不解你那时大哭……。"于是鹘突地问。
"祖母入殓时候罢?是,你不解。"他面点灯,面冷静地说,"你和交往,想,还正因为那时哭哩。你不知道,这祖母,是父亲继母;他生母,他三岁时候就死去。"他想着,默默地喝酒,吃完个熏鱼头。
"那些往事,原是不知道。只是从小时候就觉得不可解。那时父亲还在,家景也还好,正月间定要悬挂祖像,盛大地供养起来。看着这许多盛装画像,在那时似乎是不可多得眼福。但那时,抱着个女工总指幅像说:这是你自己祖母。拜拜罢,保佑你生龙活虎似大得快。真不懂得明明有着个祖母,怎又会有什自己祖母来。可是爱这自己祖母,她不比家里祖母般老;她年青,好看,穿着描金红衣服,戴着珠冠,和母亲像差不多。看她时,她眼睛也注视,而且口角上渐渐增多笑影:知道她定也是极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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