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紧要是,他并非全然假哭。从生下来,便时时处处都艰辛,极少有松活时节。每天诸般苦累艰难,都足以让他大哭场。他觉着,自己生来恐怕便是为来这人世哭。
尤其看到自己辛苦种地,才生出苗,便被大柳树压坏,被牛踩烂,哪里能忍住不哭。当然,他不只哭这个。
他哭,也是哭给旁边马良和郑五七看,好教他们不要起疑,更不能让人发觉——这地是他瞒骗来。
原先他直佃是别家地。后来听人说,三槐王家宗子王豪为人极爽阔,佃他田,少交半石租,王豪从来不计较。于是,他便去求王豪。王豪却说自家地全都佃给别人,没有闲地。他听,便哭起来。
他知道,面对这等爽阔人,哭时候,身子得微微缩抖,像是又饿又病,只剩最后口气,却仍强撑着;眼泪得有,但不能落下来,这样才更让人动心;哭声也不能大,会惹人烦躁,得又细又颤,像是蜘蛛费尽气力才织成张网,却被寒风吹散,只剩最后根细丝在风里摇颤……最难是,哭得既要极弱,又得让王豪听到,还得传到他心底。这等哭声不能从嗓子里发出,得把声气凝成股细线,沿着鼻窦,牵引到脑顶,而后丝丝,断断续续往外发出。
贲者,饰也。物之合则必有文,文乃饰也。
——程颐《伊川易传》
何六六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真哭,还是假哭。
他只知道,这等情形下,自己只能哭。
他已经三十三岁,却时常哭。苦时哭,难时哭,怕时哭,慌时哭……这哭让他被许多人鄙弃、嘲笑。但不哭,也不会有几人能瞧得上他,更不会有人礼敬他。
这功夫,他练许多年才练成。王豪听到,果然有些恻动,重
他家已经至少穷五六代,代代都是客户,没有寸自家田,只有三间草房,也年年修补年年坏。这穷,照理不会有妇人愿意嫁,他家男丁却代代都能娶到妻。虽说娶都又穷又丑,但毕竟是个妇人,总比那些抱着砖块当枕头、孤老到死佃户帮工强许多。
这其中,有个传家秘诀:示弱。
人人都好争强,他家却不怕示弱。许多如他般穷孤汉子,从不敢想娶妻。即便壮起胆子,去人家说亲,或被嘲,或被骂,便埋着头逃回来,再不敢起这个念。他却不怕,你骂回,去三回。这家不成,再换三家。每去家,他都要哭许多回。哭得多,他便知道何时该湿眼,何时该颤嘴皮,何时该把泪放出来,何时该号啕……
人都说哭最不济事。他却知道,自家手里只有把馊瘪种子,绝没有办法去讨寻些好种子,那便只好把这些馊种子撒进田里,里头总有几颗能生出芽苗来。眼泪于他,便是馊种子。这世上总有些人见不得人哭,会被他哭得软心肠,甚而觉着这般会哭人,心定不坏,便会把女儿嫁给他。
不但娶妻,这哭在其他地方,也让他讨得许多便宜,避开许多险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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