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没农活儿,他也常独自去自家田间,瞧瞧那片雪埋冰冻地,心里既亲暖,又有些悲辛。这田地让他活命,可他命又全都耗在这田地里。年画上时常会见到条蛇,自家吞食自家尾巴。郑五七觉着他和这田地,便像是那条蛇,田是蛇嘴,他是蛇尾,不住地吞,不住地吞,从没有个饱,也似没有个尽头,除非到死。等他死,儿子又要被这田不住地吞。儿子死,又是孙子、重孙……
这活场,到底是为哪般?
他答不上来,只觉得心里闷堵着,比田土还深重。正是这闷堵,让他时常憋着股愤气,胀在胸中。别人稍触碰,便会爆开。旦爆开,便忘切。与人殴斗起来,连命都不要。可每回发过火后,他又暗地里后悔。自己从没想过要伤人害人,可回回都
夫不能以德相怀,而以相噬为志者,惟常有敌以致其噬,则可以少安;苟敌亡矣,噬将无所施,不几于自噬乎?
——苏轼《东坡易传》
郑五七看到自己那头牛被压死在柳树下,肝都要痛裂。
他家是五等户,祖上传下来十二亩田。若是上田也罢,三亩地还能养口人。他家这地却在石洼边上,虽经几代人垦殖,却仍旧薄劣。上田亩地能收两三石麦,他家却至多只能收石半。年不足二十石。
别人顿吃升粮,家五口,年三十石粮足够。他却生来食量大,顿升才半饱,娶妻、生儿偏也是大肚皮,加上父母,他家年至少得四十石粮。活近四十年,他却似乎从没饱足过顿。
除口粮,还得穿衣,得买盐醋,得修造农具。冬衣三年换,夏衣年身,每年至少四匹麻布,将近四石粮;斤盐斗粮,年三斗盐,加酱醋又得石粮;每年修造农具,至少得用去石粮。
他家地虽少,却是主户,得缴田税。税是十分之,每年给他定是粮石三斗,绢匹。若是仅这些,倒也罢。除田税,其他各样杂税多得记不住,鼠雀耗石别输二升、运粮脚钱百二十文、仓耗钱二十文、斗面加耗润官钱三十文、义仓粟石八斗……此外还有修房木税钱、蒿钱、鞋钱、丁盐钱、身丁钱、孩童挂丁钱……各样杂变加起来,比田税还多,十分之早已过十分之三。
因而,他至少得再佃四十亩地。但家中只有他和父亲两个劳力,种三十亩地便已吃力。又得租人牛,头牛顶两个劳力,才能种得五十亩地。乡里佃地,惯例是五五分成,租牛又得加成。幸而,他佃是三槐王家王析田,王析号称“王佛手”,心最善,他家养有牛,连牛带田佃给郑五七,只收取五成五分。
如此,郑五七家才勉强过活。
每天除尽力做农活儿,郑五七极少抬头看看天、想想事。只有秋收过后,把冬田理好,该烧烧,该种种,该施粪肥施好,他才能直起身子,缓口气,也才觉着自己是个活人。可这时,人也早已累得说不出话,想不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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