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桑五娘忽然埋下身子,用手蒙住脸,哭起来。游大奇看着、听着,却木
长在,便没有吭声,坐到自己那张桌子前,胡乱翻开簿书,装作在看,瞧那神情,哪里能看进个字去?
曾小羊笑着刚坐下,就见胡大包小心小意走到厢厅门边,朝里面探头望望,手里拿着张纸,眨着两只小豆眼,贼样。
游大奇直躺在那只小篷船里,昏睡阵,又呆想阵。
听那个救自己船娘子桑五娘劝解,他已经打消求死之念。然而,桑五娘药再好,自己脸上恐怕仍会留下几十道伤痕。抬着这样张花瘢脸,往后如何去见人?如何去谋营生?这时回想起来,他才发觉,从小到大,这张脸不知给他多少便宜。幼儿时,认得不认得大人见他,都愿意给他香糖果子吃,其他生得丑孩子却只能望着;大些,里巷里孩童们起玩耍,他就算做不得头领,至少不会去扮随从、小厮或脚夫,生得丑扮起来才像;成年后,哪怕去问路,别人也答得仔细些,而生得丑,则常被当作盗贼躲避。也正是这张脸,让他自小就觉着高过周围那些人,生来就是做大事人。可如今……
他被划烂,不止是脸,更是心。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割成碎片,再难收拾到处。
他已经没有气力伤心或怨恨,甚至连动下手指气力都没有,躺在那里,只是块沉甸甸肉,只有口气还是活。桑五娘说,好男儿靠是胸口里那股志气。但他这口气,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哪里还有志气可言?桑五娘还说,男人只要尽自己本分就好,可他本分在哪里?
他忽然发觉,活到现在,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件事,自己本分在哪里?自小受父母宠爱,连根扫帚都没抓过。长大后,瞧不上父亲那修鞋贱活计,不愿学。学其他,又不肯下力,觉着自己不该是下苦力人。入禁军,瞧不上老老实实按资升阶,也从没想过要在军中建立些勋业。最终做逃军,误入匪群,落到这步田地。自己本分在哪里?
他本已被割成碎片,想到此,连这些碎片都化成灰。活这多年,自己原来不过是具空壳而已。徒耗水米,白累父母辛苦抚养。这样无用之躯,割烂又有什可惜可怨?瞬间,连那口仅余活气也几乎窒息。投水没有死掉,这时,他才觉着自己真死。
这样死沉沉躺不知多久,小船忽然振动摇晃起来,有人上船,随后钻进船篷,是桑五娘。游大奇睁着眼看她进来,却连转眼睛气力都没有,只呆呆望着她。桑五娘只瞧他眼,眼中也毫无生气,随即背转身,费力坐倒在斜对面长凳上,垂着头,肩膀靠在船篷上。夕阳斜照进船篷里,桑五娘背影瞧着极疲累。
游大奇直呆呆望着她,心里空荡荡得像个破口袋。船篷里也片空寂,只有水拍船舷声、船身轻摇吱嘎声,以及岸上时有时无人声、车声、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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