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学生,焉识干家务之外所有时间都可以用来誊写他用记忆带出大荒草漠书稿。也就是这个时候,他视力退化。诊断似是而非:神经性失明。好在这种失明是慢性,他将点点地从光明走入黑暗。进入彻底黑暗也许需要两年,但如果他能很俭省地用眼话
也该来,但也都没有来。此刻他听见二楼房间里传来电视机声响:丹珏起来。礼拜天上午冯丹珏是专门用来睡懒觉,谁都不可以打搅她,连刘亮都不敢打搅。刘亮会在午饭前出现,总是非常周到地先来敲焉识门,问未来老泰山声安好,扯两句闲篇,再上楼到丹珏房里去。因为刘亮周到,焉识就要搜肠刮肚地跟他闲扯。“黄鱼又涨价。”“真、真呀?”“今天卖野味那家商店来胸肉!”“那、那倒是稀有!”……
焉识决定避开今天闲扯。这样闲扯似乎使他结巴加重,有时候两个肩胛骨都会酸疼难耐。紧张是心理现象,但严重就会转化为生理现象。现在焉识紧张只剩下生理现象,因为他心理没有觉得紧张,只是他结巴舌头和肩胛骨告诉他,他在紧张。自从婉喻去世后,他失眠越来越彻底,脱衣上床闭眼只是尊重人类这个习性而已。也是为对他自己有个交代:睡不睡是态度问题,能否睡得着是水平问题。
他走到弄堂里,个阿婆问他:“陆教授好点?”
他不明白她意思。般不明白事情微微笑总是没错。
阿婆接着说:“你儿子昨晚上说你身体不好,以后外文课不能教。”
焉识愣住。但他不能当着外人戳穿自己儿子,不能让别家人看到自家人闹不和,就又来个微微笑。
紧接着他就想到个问题:每个孩子交五元钱学费,不就被他贪污吗?他生中污点是有,但这种污点从不曾沾染。
“明、明后天,病、病好点就上课。”他说。那些五块钱学费让他老脸没处搁。
“你儿子都替你把学费退给们呀!说你从此以后不会再教呀!”
焉识想,子烨容易吗?为父亲政治安全,大大地破费呢!真是片苦心。他对阿婆又是微微笑,表示遗憾或表示“以后再说”。反正碰到任何解决不问题都是“以后再说”。国家、社会、家庭,“以后再说”解决很多解决不问题。比如他陆焉识彻底平反,恢复名誉,他听到都是笑眯眯“以后再说”。他做二十多年牢,究竟是谁错,也是“以后再说”。丹珏跟刘亮要结婚,孩子们从郊区学校转市区学校问题,也是“以后再说”。丹珏共那两间房,刘亮大儿子已经十四岁,怎个住法,只能过起日子“以后再说”。有天焉识问丹珏,什时候把他做无期徒刑犯事告诉刘亮,丹珏眉头皱,说:“以后再说吧。”很可能这就是焉识见刘亮紧张原因。那段无期徒刑就像埋在这家里地雷,总有天会被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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