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碛艰难地转下头,看到远处那个歪斜滑轮吊机。
他想起宗杭。
那次,他打宗杭三枪,枪枪都在胸腹,宗杭没立刻死,像他现在这样躺着,睁大眼睛看他。
那时候,他不知道宗杭在想什。
现在知道,宗杭也许在想:这世界这大,前路还有那多人,那多种可能,但两扇眼皮拉合,像两爿永无钥匙锁咔嚓声,再也开不。
但现在忽然看到,看到冬天黄河岸,日光白淡,河面多处结冰,但也有冰裂处,浊黄色河水汩汩流动。
近岸边应该是经常有人踏走,所以没大冰块,黄汤里浮块块透明冰,晶莹澈亮,他还是小儿形状,只穿单衣,在水里滚爬,嚎哭,细瘦小手掌拍打水面,身上左处右处,衣服上都挂结黄色冰碴。
然后,丁长盛就来,面目融在冷清日光里,只能看见轮廓,步步向着他走……
冷,特别冷。
丁碛慢慢睁开眼睛,随着脸上肌肉牵动,覆着雪簌簌滑下。
吁之下,也只上几米高。
其实根本就爬不上去吧,徒手、高原、气力消耗远甚于平时,很多地方根本无处下脚、也无处着手,有时只能把乌鬼匕首插进山缝里借力——易飒帮着易云巧,左右挟着丁玉蝶往上,越爬心里越凉。
快接近洞口时,易飒再次回望,心里沉。
息壤已经长成,如同百千根钩藤,又像交缠团蛇,密密麻麻,盘扭舞摆,每根都淌毒液,亮獠牙,仿佛即将盛大开餐。
易飒仰头看宗杭,看他因攀爬而直颤抖手臂和小腿,微笑下。
丁碛笑起来,声音含糊,怪得不像是自己:这世上,也许真有报应这回事,他被扎三刀,刀刀也在胸腹,像是要对斤秤两,去还曾经债。
丁碛拼尽全身力气翻个身,向着滑轮吊机爬过去。
他拼命地爬,脑子里什都没想,胸腹以下几乎都没知觉,偶尔停下来,吞两口嘴边雪,终于爬到吊机下,抓住机身终于点点站起来。
回头看,条迤逦蜿蜒宽血道子,眼睛有点看不见,不觉得是血红,倒像是粉色,不均匀地揉在白色雪里。
他抓住机身上条边绳,把自己和机柱绕缠在起,省得随时会栽倒,拿机身当拐杖,
第眼,就看到漫天大片素白。
雪果然是比先番大多,身上像盖层薄被,早已经感觉不到伤口。
他送过些人归西,知道自己也快。
身侧,丁长盛还四仰八叉地躺着,像条死得透彻老狗,身子被雪盖住,只刀柄还露截在外头。
这个人,收养他,又杀他,他上辈子,定欠过丁长盛不少债,这辈子还得辛苦,好在就快有尽头。
多希望他能回家啊。
她手松,从高处坠下,直直落入水中。
***
非常冷,特别特别冷。
丁碛只从丁长盛那儿听说过自己被捡到时场景,从不记得,也不可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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