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她收到Z城寄来件快递。她从没给过第五岳自己地址,应该是他找编辑常姐要。大信封里装着沓冲洗出来照片。共三十二张,都是她。
出于自尊,她在他面前从不主动要求他为自己拍照,但每次他对她产生兴趣,端起相机对准她咔嚓声,她心中都会亮起跟亲吻相同瓦数激动和快乐。快门声可媲美支短歌。那不是地下情人在表达爱意,不仅仅是。更重要是艺术创作者青眼把她人生中某瞬间从平庸生活中打捞起来,放进排队等待不朽艺术品队列里。
不过因为没有修片,她浑身瑕疵都清清楚楚,困倦时失神双眼、硕大眼袋,生理期颧骨上起痘疮,鼻翼两侧粗糙毛孔,随意坐着吃冰激凌时忘记缩回去小肚子,仰拍角度拍出双下巴,还有她睡着时嘴巴张开样子。有张是并坐吃饭时,他把相机伸到两张椅子中间拍,能看到松弛下巴肉和因咀嚼而变形脸颊。
有几张堪称丑照,她看眼就扣着放在书桌上,不愿再看。面对真实自己,实在没那容易。
最美张,是她穿戴红帽子红围巾走过石头牌
”坏,像素描画里阴影线,反而让他变得具体。她在肚皮里嗤笑几声。
看完展览回去路上,她想起在百度百科上读到媒体报道,故意说,记得你也到秘鲁安第斯山脉去徒步过。
他说,那些片子拍得,都不好。全删掉。
跟第五岳在起时,栗栗不好意思拿出手机来拍东西,后来第五岳发现,说,不要紧,你就照自己喜好随意拍,从来没笑话过非专业人士照片。你用手机拍出来,是你视角,是你对世界理解。总不能因为世上有拉斐尔、伦勃朗,别人就不画画吧?
这段话通透宽容,让她颇为感动。她说,是,估计伦勃朗家小孩上幼儿园,也要画恐龙和蝙蝠侠。
后来她在他工作室中看到那辑“亲唉”,主题是地铁,拍地铁照片很多,这组中心是地铁车厢中间竖立铁杆,有人倚在铁杆上用手机看电视剧,后面抱着小孩女人回过头偷偷起看;地铁刹车那刻,有人像跳钢管舞似手抓铁杆身子往后仰倒;几只手在铁杆上挨碰着握成串,有老有少,有手背有文身,有粗壮手指上套着极粗金戒指,最下面是个四五岁小男孩手;铁杆两边各自伸出两对人两双鞋,脚心倾斜着相对,边是黑丝绒高跟鞋和红色滑板鞋,另边是覆盖泥灰旧皮鞋和军绿解放鞋。
最后张是第五岳曾给她看过自拍,当时栗栗注意力都在第五岳身上,没注意到画面里铁杆,那根杆立在画幅中间,把摄影师身子切成两半。
她说,这组真好。
她现在知道,不能夸某某照片美,在摄影师那里美是贬义,是个“脏”词,不知道怎形容时候,说好就行。
但他说,并不好。是约稿,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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