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企振保就下决心要创造个“对”世界,随身带着。在那袖珍世界里,他是绝对主人。
振保在英国住久,课余东奔西跑找些小事做着,在工场实
之外。
在巴黎这天傍晚,他没事可做,提早吃晚饭,他寓所在条僻静街上,他步行回家,心里想着:“人家都当到过巴黎。”未免有些怅然。街灯已经亮,可是太阳还在头上,点点往下掉,掉到那方形水门汀建筑房顶上,再往下掉,往下掉,房顶上仿佛雪白地蚀去块。振保路行来,只觉荒凉。不知谁家宅第家里有人用只手指在那里弹钢琴,个字个字揿下去,迟慢地,弹出圣诞节赞美诗调子,弹支又支。
圣诞夜圣诞诗自有它欢愉气氛,可是在这暑天下午,在静静晒满太阳长街上,太不是时候,就象是乱梦颠倒,无聊可笑。振保不知道为什,竟不能忍耐这只指头弹出钢琴。
他加紧步伐往前走,裤袋里只手,手心在出汗。他走得快,前面个黑衣妇人倒把脚步放慢,略略偏过头来瞟他眼。她在黑累丝纱底下穿着红衬裙。他喜欢红色内衣。没想到这种地方也有这等女人,也有小旅馆。
多年后,振保向朋友们追述到这档子事,总带着点愉快哀感打趣自己,说:“到巴黎之前还是个童男子呢!该去凭吊番。”回想起来应当是很浪漫事,可是不知道为什,浪漫部份他倒记不清,单拣那恼人部份来记得。外国人身上往往比中国人多着点气味,这女人老是不放心,他看见她有意无意抬起手臂来,偏过头去闻闻。衣服上,胳肢窝里喷香水,贱价香水与狐臭与汗酸气混合,是使人不能忘记异味。然而他最讨厌还是她不放心。脱衣服,单穿件衬裙从浴室里出来时候,她把只手高高撑在门上,歪着头向他笑,他知道她又下意识地闻闻自己
这样个女人。就连这样个女人,他在她身上花钱,也还做不她主人。和她在起三十分钟是最羞耻经验。
还有点细节是他不能忘记。她重新穿上衣服时候,从头上套下去,套半,衣裳散乱地堆在两肩,仿佛想起什似,她稍微停停。这刹那之间他在镜子里看到她。她有很多蓬松黄头发,头发紧紧绷在衣裳里面,单露出张瘦长脸,眼睛是蓝罢,但那点蓝都蓝到眼下青晕里去,眼珠子本身变透明玻璃球。那是个森冷,男人脸,古代兵士脸。振保神经上受很大震动。
出来时候,树影子斜斜卧在太阳影子里,这也不对,不对到恐怖程度。
嫖,不怕嫖得下流,随便,肮脏黯败。越是下等地方越有乡土气息。可是不像这样。
振保后来每次觉得自己嫖得精刮上算时候便想起当年在巴黎,第次,有多傻。现在他生世界里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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