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她,因为是动真感情,他更古怪,来就不高兴。他走,倒好,让她松下这口气。现在她什人都不要——可憎人,可爱人,她概都不要。从小时候起,她世界就嫌过于拥挤。推着,挤着,踩着,抱着,驮着,老小,全是人。家二十来口,合住幢房子,你在屋子里剪个指甲也有人在窗户眼里看着。好容易远走高飞,到这无人之境。如果她正式做范太太,她就有种种责任,她离不人。现在她不过是范柳原情妇,不露面,她份该躲着人,人也该躲着她。清静是清静,可惜除人之外,她没有旁兴趣。她所仅有点学识,凭着这点本领,她能够做个贤慧媳妇,个细心母亲;在这里她可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持家”罢,根本无家可持。看管孩子罢,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俭着过日子罢,她根本用不着为钱操心。她怎样消磨这以后岁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戏?然后渐渐姘戏子,抽鸦片,往姨太太们路子上走?她突然站住,挺着胸,两只手在背后紧紧互扭着。那倒不至于!她不是那种下流人,她管得住她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发疯?楼上品字式三间屋,楼下品字式三间屋,全是堂堂地点着灯。新打蜡地板,照得雪亮。没有人影儿。间又间,呼喊着空虚……流苏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关灯,又动弹不得。后来她听见阿栗拖着木屐上楼来,路扑托扑托关着灯,她紧张神经方才渐归松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九四年,十二月八日,炮声响。炮炮之间,冬晨银雾渐渐散开,山巅、山洼子里,全岛上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说“开仗,开仗。”谁都不能够相信,然而毕竟是开仗。流苏孤身留在巴丙顿道,哪里知道什。等到阿栗从左邻右舍探到消息,仓皇唤醒她,外面已经进入酣战阶段。巴丙顿道附近有座科学试验馆,屋顶上架着高射炮,流弹不停飞过来,尖溜溜声长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砰”,落下地去。那声声“吱呦呃呃呃呃……”撕裂空气,撕毁神经。淡蓝天幕被扯成条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神经尖端。
流苏屋子是空,心里是空,家里没有置办米粮,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空穴来风,所以她感受恐怖袭击分外强烈。打电话到跑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因为全城装有电话人没有个不在打电话,询问哪区较为安全,做避难计画。流苏到下午方才接通,可是那边铃尽管响着,老是没有人来听电话,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经匆匆出走,迁到平靖些地带。流苏没主意,炮火却逐渐猛烈。邻近高射炮成为飞机注意焦点。飞机蝇蝇地在顶上盘旋,“孜孜孜……”绕圈又绕回来,“孜孜……”痛楚地,像牙医螺旋电器,直挫进灵魂深处。阿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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