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闹天,到这个时候,业已筋疲力尽,竟扭不过她母亲。雨下得越发火炽,啪啊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片滔滔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视觉世界早已消灭,留下仅仅是嗅觉世界——雨气味,打潮灰土气味,油布气味,油布上泥垢气味,水滴滴头发气味。她腿紧紧压在她母亲腿上——自己骨肉!她突然感到阵强烈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个男子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温暖,他人肌肉。呵,她自己母亲!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你早在那儿干什?”
许太太低声道:“直不知道……有点知道,可是不敢相信——直到今天,你逼着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怎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也疑心。过后总怪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不许自己那想,可是还是样难受。有些事
共汽车。绫卿家,远虽不远,却是落荒地方。小寒在暮色苍茫中家家挨次看过,认门牌认半天,好容易寻着。是座阴惨惨灰泥住宅,洋铁水管上生满青黯霉苔。只有扇窗里露出灯光,灯上罩着破报纸,仿佛屋里有病人似。小寒到这里,却踌躇起来,把要说话,在心上盘算又盘算。天黑,忽然下起雨来。那雨势来得猛,哗哗泼到地上,地上起层白烟。小寒回头看,雨打她脸,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掏出手绢子来擦干只手,举手揿铃。揿不会,手又是湿淋淋。她怕触电,只得重新揩干手,再揿。铃想必坏,没有人来开门。小寒正待敲门,段家门口来辆黄包车。个妇人跨出车来,车上盏灯照亮她那桃灰细格子绸衫稀湿下角。小寒呆,看清这是她母亲,正待闪过边去,却来不及。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把拉住她道:“你还不跟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小寒道:“怎?汽车出事?还是——”
她母亲点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们叫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人坐部罢。”
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兜起油布篷。小寒道:“到底是怎回事?爸爸怎?”
许太太道:“从窗户里看见你上公共汽车。连忙赶下来,跳上部黄包车,就追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会到医院里去?”
许太太道:“他好好在那里。不过是要你回来,哄你。”
小寒听这话,心头火起,攀开油布就要往下跳,许太太扯住她,喝道:“你又发疯?趁早给安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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