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杜鹃花,窗里言丹朱……丹朱父亲是言子夜。那名字,他小时候,还不大识字,就见到。在本破旧《早潮》杂志封里空页上,他曾经个字个字吃力地认着:“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赠。”他母亲名字叫冯碧落。
他随手拖过本教科书来,头枕在袖子上,看几页。他仿佛又回到那从前不大识字年龄,个字个字吃力地认,也不知道念是什。忽见刘妈走进来道:“少爷,让开点。”她取下肩上搭着桌布,铺在桌上,桌脚上缚带。传庆道:“怎?要打牌?”刘妈道:“三缺,打电话去请舅老爷去。”说着,又见打杂进来提上只百支光电灯泡子。传庆只得收拾课本,依旧回到楼上来。
他卧室角落里堆着只大藤箱,里面全是破烂书。他记得有叠《早潮》杂志在那儿。藤箱上面横缚着根皮带,他太懒,也不去褪掉它,就把箱子盖头撬起来,把手伸进去,阵乱掀乱翻。突然,他想起来,《早潮》杂志在他们搬家时候早已散失,本也不剩。
他就让两只手夹在箱子里,被箱子盖紧紧压着。头垂着,颈骨仿佛折断似。蓝夹袍领子竖着,太阳光暖烘烘从领圈里直晒进去,晒到颈窝里,可是他有种奇异感觉,好像天快黑——已经黑。他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里天也跟着黑下去。说不出来昏暗哀愁……像梦里面似,那守在窗子前面人,先是他自己,刹那间,他看清楚,那是他母亲。她前刘海长长地垂着,俯着头,脸庞尖尖下半部只是点白影子。至于那隐隐眼与眉,那是像月亮里黑影。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母亲冯碧落。
他四岁上就没有母亲,但是他认识她,从她照片上。她婚前照片只有张,她穿着古式摹本缎袄,有着小小蝙蝠暗花。现在,窗子前面人像渐渐明晰,他可以看见她秋香色摹本缎袄上蝙蝠。她在那里等候个人,个消息。她明知道这消息是不会来。她心里天,迟迟地黑下去。……传庆身子痛苦地抽搐下。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他母亲还是他自己。
至于那无名磨人忧郁,他现在明白,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前,绝望爱。二十多年后,刀子生锈,然而还是刀。在他母亲心里把刀,又在他心里绞动。
传庆费大劲,方始抬起头来。切幻像迅速地消灭。刚才那会儿,他仿佛是个旧式摄影师,钻在黑布里为人拍照片,在摄影机镜子里瞥见他母亲。他从箱子盖底下抽出他手,把嘴凑上去,怔怔地吮着手背上红痕。
关于他母亲,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没有爱过他父亲。就为这个,他父亲恨她。她死,就迁怒到她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挑拨着,他父亲对他不会这样刻毒。他母亲没有爱过他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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