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走前步,把软尺递到家权面前,道:“差点忘,你才是裁缝,来,替量量,看清楚是不是真廿八吋。”
眼前软尺握在事头婆——不,苏珊——手里,指甲涂满艳红蔻丹,无名指有道短短刮痕,掉色,待人把它重新填满。
见家权没动静,李红索性用软尺挑拨他“飞机头”,弄垮绺头发,从额上垂到眼前,收音机仍然播着歌,换成欧美流行曲,匈牙利“GloomySunday”,是家权听不懂法文,只觉旋律哀凄,像在丧礼上对死者送行。李红如鬼魅般站在前面,家权偷瞄她玫瑰红色高跟鞋。鞋是真吗?腿是真?
下扫瞄,像他是客人而她是店员,替他量身造裤。
老板有天感冒,家权独自顾店,老板娘晚上回店算账,打烊时分,嘱家权把店门关上,铁闸拉下。收音机播着香港电台《天下名曲》节目,滋滋沙沙地传来黎锦晖流行曲《桃花江是美人窝》,王人美和位男歌星柔声对唱,天真烂漫地,浓情蜜意,不知人间艰难。
李红站在柜台收银机前看账本,今天只来两个洋人,都是湾仔警署洋警官,订造几件衬衫和两条长裤,账本只写几行字,但她漫不经心地浏览,往前翻两页,又翻回去,双脚跟随音乐声左右摇晃,咯咯,咯咯咯,用高跟鞋替歌曲打着拍子,嘴巴也哼唱:“啊,你爱瘦娇。你丢肥俏。你爱肥俏。你丢瘦娇。你到底怎样选。桃花江是美人窝。你不爱旁人就只爱……”
像忽然想起什,李红抬头瞟眼家权,发现他坐在沙发上偷瞄她跳舞,她笑道:“看什呀?看肥?快说,你说事头婆肥不肥?事头前两日说腰粗得像湾仔码头旁救水圈,正衰公!”边说边往旁挪动,绣着暗绿底花白旗袍从柜台后面蹦跳出来。
家权连忙低头,继续折叠横摆于膝间布料。匹匹丝绢,跟手指皮肤碰触着,像接吻。
李红见家权不理会她,不服气,更要挑弄,随手执起把软尺,往自己腰间圈,嗔道:“天啊,廿八吋!做女仔时候,才廿三吋呢!嫁俾你事头那年,也只廿四!入侯门似肥猪!”
家权仍然专注于手边工作,竟然听见李红饮泣。抬起头,李红原来在笑。“哈!你终于看!女人眼泪果然有效,怪不得都要哭二闹三上吊。你再不望眼,要开始闹!”
家权唯有腼腆道:“事头婆……唔肥,你完全唔肥。”
“别叫事头婆。叫Susan,男人都叫Susan,钟意男人叫Susan。”李红踏前,不屑地笑道,“其实肥瘦不是问题,最紧要有人钟意,像这些衫衫裤裤,有人钟意长,有人钟意短,有人钟意花碌碌,有人钟意简简单单,咸鱼青菜,各有所爱,不是吗?跟以前比,现在肥,但如果跟以后比,现在便是瘦。享受现在才最重要,不是吗?”
家权再低头,手指再吻丝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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