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他在河岸边吟着古诗,昂首阔步,走得正惬怀,对面过来个年轻女子。他认得,是住在村西头周家女儿阿元,以前也遇见过几回,他都没有介意。那天,阿元穿件新裁绿衫子,端着盆衣裳,经过他时,瞅着他竟咯咯笑起来。他被那笑声惊动,不由得停住诗,扭
去处。
他娘却说,王守悫自家读书也能考进县学,你已跟着人读六年,也该能自家读起来。于是,他便日日在家读书。读累,娘才许他出门去田间独自走走。
不论在家,还是出去,马良又觉着自己像个鬼。除娘,与任何人无干,每日独坐独卧,独来独去。这世间切,他只能旁观,丝都无法染指。有天,他翻开王守悫从县里捎给他卷东坡词集,无意中读到句:“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他顿时呆住,读这些年书,从未有哪句让他这般切身入心,胸中阵冰凉发麻,怔半晌,竟落下泪来。
苏东坡这句词打开他读书之眼,他丢开那些经史古籍,开始四处寻购古今诗词集子。他娘并不晓得其中分别,见他要买书,忙忙地从箱子里给他取钱。他去县里书肆,从汉魏六朝开始,部部买来细读,如渴如醉,忘寝忘食。读数百卷后,他才发觉,古往今来,并非只有他人如同遗世之鬼。阮籍、嵇康、左思、庾信、陈子昂、王维、杜甫、李白、李商隐、李贺、柳永、晏几道……哪个不是孤心独往,寂寞无俦?
王守悫要他寻自家主见,这时,马良才似乎真寻到。从此不但不再怕这孤独,反倒沉于其间,不可自拔。
他娘并不知情,从他满十五岁开始,年年催他去县里应试。可他先受王守悫那些“主见”浸染,后又沉迷于那些孤情傲绪、放诞颓丧之中,下笔行文,自然流出股鬼气,哪里能考得中?
他娘却说,不怕,你年纪还小,多考几回,自然便能考中。马良自家清楚,连王守悫那般有见地,考进县学,都年年滞留外舍,不得升进。自己这等邪僻文字,更加无望。而且,看着王守悫年年激愤,却终难得志,他更是熄仕进之心,也不愿去这条窄路上争挤。每年,只是为让娘安心,他才去应付遭。
王守悫被逐出县学、回到乡里后,马良原以为自己总算有个朋友。然而两人聚到处,王守悫事事都只认己见,又从来瞧不上那些诗人词家,将诗词视为末流闲伎。两人极难说到处,便也渐渐疏远。
这光阴比树上叶子落得还快,来二去,马良已经到二十及冠之年。他娘从县里给他买顶黑纱东坡巾,他向又敬慕苏东坡,便戴起来。无事时,穿领白绢长衫,敞开前襟,常独自去田间河畔行走。风摆衣襟,口吟古词,眼望白云,觉着自己也是谪仙流。
村里那些人都笑他读书读痴,他却越发觉得自己高出尘俗,当然难合庸眼。他娘却不乐意,常为此和村人们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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