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祭祖,王小槐用弹弓射碎他祖父母灵牌。他从没见过父亲恨怒到那地步,慌得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时他才发觉,自己竟如此无用,也才猛然醒悟——当年看幼子那般自觉守礼,心头不是滋味,那其实是在怜惜。怜惜好好个孩童,性灵被这些规矩铁网般箍死,活成只演习礼节木傀儡。所谓成人,其实是丢尽天性,只剩个躯壳。旦临事,便如自己这般,全无应变之力。
他正在伤悼忧闷,堂弟王大峥找见他,说那番话。堂弟自幼便不好生读书,不知道《孝经·曲礼》中间那句是什,他却听便心底颤。当年,他在父亲面前背书,背正是《孝经》这头
,他都馋羡无比,却从不敢奢望去起嬉闹。唯心愿是,若能笑着跟在堂弟们后头奔跑回,便已知足。这时回想起来,却发觉,幸而没有跟他们起玩闹,否则只能变得跟他们般粗劣不敬、不通礼数。
最令他欣喜是,自那以后,他再没有尿过床,更没在人前尿过裤子。
十三岁,他终于成人,而且比那些三四十岁叔伯更加老成。那时他也早已学会谦抑之道,不敢流露丝傲态,尤其在父亲面前,始终垂首低眼,极尽恭谨。
十七岁,他便成亲。妻子是乡里四等小户人家女儿,于礼节规矩上,自然粗疏,好在性情有些畏怯,说都能听。他便偷偷教导,两年间,便将妻子训诫得识礼守节、小心畏谨。
十八岁,妻子生个女儿,他做父亲。这是他家头个女儿,男女有别,他不能照着父亲教导自己那些规矩去教导女儿,便像训导妻子般去训导。女儿从三四岁起,便已知道不能乱笑乱语乱动,常日里只守在娘身边,静静坐着。五六岁开始学针黹,躲在房里,绣便能绣整天,丝声息都听不见。由于常日不见日光,面色白纸般,不到八岁,竟命呜呼。
眼睁睁瞧着女儿断气,他急痛之下,竟又尿裤子。父母在,怕他们伤怀,又不敢高声哭,硬生生憋出心疼之症。
好在妻子还生得个儿子,起先他也严加管教。女儿亡后,他有些心悸,不敢再那般严苛。但这是家中长孙,父亲面前不能失传家规矩。谁知儿子竟比他更识大体,不须他说,事事都严加自诫,遵行起礼节来,俨如天成。小小年纪,举手投足间,便已是恭谨成人之范。
他父亲素来极少笑,但瞧着这个长孙,虽仍威严自持,眼里却时时露出赞许之意。他也备感欣慰,但欣慰之余,心底却隐隐有些不是滋味。他辨不清这滋味源于何处,也不敢细想,只隐隐觉得那底下藏某样不该看物事。
于是,年复年,他规规矩矩孝敬父母,训养儿子。于宗族间,敬待叔伯,礼待同辈,严待晚辈,从来不愿牵扯进是非争执中。即便偶有事端,也都是父亲出面。他只须安心守礼,静度时日。不知不觉间,便已过中年。
若不是王小槐,他恐怕照旧这般,平静无波,直至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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