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学《论语》时,读到曾子引用《诗经》那句自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陡然间,如同漆黑天幕裂开道口子,豁然透进万丈光亮。他才惊觉,原来不只他个人这般慌怕,连曾子这等大贤也这小心。虽然母亲时时在背地里抚慰他,但那些抚慰全部加起来,也不及这句诗震彻心底。
从那天起,他再不怨艾,也终于明白父亲苦心,遵行起那些规矩,竟渐渐感到些快意。难怪《论语》上头句便是“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再听到亲族长辈们时常夸赞他孝谨有礼,是同辈兄弟们楷模,他更是满心欢喜和荣耀。孩童时,每每听到堂弟们在外头玩闹
隐高于卑,谦之象也。
——张载《横渠易说》
王守敬不愿父亲知晓,更不愿堂弟王大峥瞧见,他直躲在街边人群背后。
看到那轿子过来,他忙走到摊子侧前。正好对面有辆牛车过来,将那轿子挤到街这边,轿窗经过时离他极近,他忙微低下头,急念出那句话……
虽只短短句,念完后,裤子竟被尿湿。他慌窘至极,忙急视四周,幸而没人留意自己,更庆幸刚才瞧见有卖蒲扇,他想到父亲家中那把扇子已坏,便拿三文钱买柄。他偷偷用扇子掩住前腿,小心转身,慢慢出城门洞,走到护龙河边僻静无人处,躲到棵古柳后头,微撩起衣襟,让风日吹晒裤子,心里懊丧欲死。
王守敬已经年过四十,身心却始终紧绷着,从没有松懈过天。
自小,他听得最多个词是“规矩”。父亲王铁尺事事都严求规矩,面容要端肃,身形要端直,腰背略弯塌些,便是铁尺;头却要微垂,眼要微低,不许昂视、斜视;两手要始终贴在两腿侧边中间;走路不许快,也不许慢;话音不许高,也不许低;衣服鞋帽、笔墨纸砚,样样物件都得摆得丝不乱;见长辈躬身,见同辈作揖;不许顽笑,不许嬉戏……
他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有多少条规矩,只觉得密密麻麻,比绢帛上经纬线更细密严整,因而,他最怕见父亲,每见回,都如要死回。直到十二岁,他都仍时常尿床,慌急时,则会尿裤子。幸而母亲直尽力替他瞒着。
八岁那年,有回他在父亲面前背书,心里慌,个字都记不起来,尿水顿时沿着腿流到脚底。父亲大怒,抓起铁尺,令他趴在地上,把那尿水舔干净。他顿时哭起来,忍住尿又流下来。幸而那时祖母仍在,喝住父亲。母亲忙用帕子拭净尿水,将他救走。这之后,每回站到那位置背书,他都怕到极点,拼尽全力,才能忍住不再尿。
祖父母在时还好,父亲督责过严,还能出面解救。祖父母辞世后,父亲便真如天盖般将他全然罩住,再无丝可躲之处。母亲常日极少和父亲争执,为护他,争过许多回。可每争回,父亲都不言不语,绝食数天。母亲哪里拗得过,只能背地里抱着他,偷偷哭着劝慰他莫要再触怒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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