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宗族中,嫡系是先祖王祜长子王懿脉。王懿长子王睦是族中宗子,他自幼好学,饱饫经史,欲举进士,求取功名,却被叔父王旦劝止。王旦那时已为宰相,说王家贵盛已极,岂可再与穷寒门户争竞?只向真
至极,每天累得碗都端不稳,但看族中人全都在窃笑暗嘲他,他攥紧口气,硬生生熬过去。几年下来,面目黧黑,手脚粗皲,已经全然是个农夫,再找不见丝毫王公贵子影迹。年勤苦,其实收获无多,但在乡里也已是三等户,养活家小,已是富余。
起初,族中还以翰墨传家自诫,仍以读书为主。十几年间,却只有人考中,官职也只到个小小仓监,俸禄连几口人都难养活。族人便渐渐绝仕进之念,也开始跟着他学务农。个京城豪族渐渐入乡随俗,落地生根,褪去虚文,变作寻常乡土农家。
原先王盉学问不通,文思拙陋,在族中从没有半分说话余地。他虽然生得高大,头却始终埋着,目光不敢高过任何人,因而背有些驼。这时,族人见他熟习农务,治家得法,每年收获都是自家独得,不必分半给佃户,都开始羡妒。对他,也渐次由轻视而侧目,由侧目而正视,由正视而重看,由重看而高看。
王盉积二十多年郁气终于舒解,背也渐渐挺直起来。原先说话时,腔子似乎始终闷堵着,即便肚子话,等费力说出口时,只剩硬生生、闷吞吞几个字。这时,嗓子疏通开般,说出话来,沉实果断,自然令人信重。
不过,王盉心中虽欣慰自得,但知道得意之色最招人嫌,因此面上不敢露出分毫。务农几年,更让他深知,行事做人,个“实”字最要紧。如耕种般,分力换分利,只骗得过自己,休想瞒过天地。实心实力,才得实收实报。这公道,分毫不爽。
于族人,他也能帮则帮,能助则助。他这房中,除个堂兄,便数王盉年长,而那位堂兄又为人惫懒滑赖,不受敬重,因此,在这房,王盉已俨然成为房长。几个兄弟有大烦小难,头个便来寻他。这等快慰,甚而胜过庄稼收获。他越发自重,尽力挺直腰背,放宽胸怀,诚厚待人。
当然,为这诚厚之名,难免自损自折、自难自屈,常常为面上好,内里暗暗吞苦水。妻子为此劝他许多回:“虽说是同族脉亲,可柴烧自家灶,饭添自家碗。常日守住礼,难时量力帮,已是大好。哪里有灭自家灯,去添别家火?这名声如水里月,瞧着好,可真要借光照明,能靠它?他人赞你百般好,不若自得半分实。”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自小受尽嘲鄙,这时终于能在人前昂起头。就如憋在水底人,猛然将头伸出水面,只要吸过口气,看过眼天,哪里能再忍得住水底闷?于是,他继续尽力诚厚,越来越得兄弟们仰重,说话也越来越有分量。到如今,已没人敢轻易反驳。
然而,个孩童却将他搅乱。
这孩童叫王小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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