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现在荔枝转运应该快要冲过灞桥驿吧?在那里,几十名最老练骑手和最精锐马匹已做好准备,他们接到荔枝,便会放足狂奔,沿着笔直大道跑上二十五里,直入春明门,送入邻近兴庆宫内去。
当然,这只是计算结果。究竟现在荔枝是什状况,能不能及时送到,李善德也不知道。
能做,他都已经做完。接下来,只剩下等待。
他吃力地从怀里拿出轴泛黄文卷,就这靠着石碑,入神地看起来,如老僧入定,如翁仲石像。
七日中,李善德完全没有休息。他从骨头缝里榨出最后几丝精力,把从江陵到蓝田水陆驿站摸排遍。今日子时,他连续越过韩公驿、青泥驿、蓝田驿和灞桥驿,先后换五匹马,最终抵达长安城东。
马匹快要接近春明门时,李善德勉强撑开糊满眼屎双眼。短短数日,他头发已然全白,活像捧散乱颓雪,根根银丝映出来,是远处座前所未见城门。
只见那敌楼四角早早挂上霓纱,寸寸挽着绢花,向八个方向连缀着层叠彩旗。城门正上方用细藤和编筐吊下诸品牡丹,兼以十种杂蕊,眼花缭乱,将城门装点得如仙窟般。
不只是春明门,全城所有城门、城内所有坊市都是这般装点。为庆祝贵妃诞辰,整个长安城都变成片花卉海洋。要正是个万花攒集、千蕊齐放,香馥冲霄,芳华永继,极绚烂之能事。城门尚是如此,可以想象此时那栋花萼相辉楼该是何等雍容华丽。以往贵妃诞辰,都是在骊山宫中,唯有这次是在城中。现在这场盛宴,只差最后样东西,即可完美无瑕。
在距离春明门还有里出头距离,李善德身子突然晃晃。他力量已是涓埃不剩,毫无挣扎地从马背上跌落下去,重重摔在块露出泥土青岩旁边。
李善德迷茫地看向身下,发现那不是块青岩,而是块劣质石碑。碑上满是青苔和裂缝,字迹漫漶不清。他再向四周看去,发现自己置身于片矮丘边缘。坡面野草萋萋,灰褐色砂土与青石块各半。矮丘之间有很多深浅不小坑,坑中不是薄棺便是碎碑,偶尔还可以看到白森森骨头。几条野狗蹲在不远处丘顶,墨绿色双眼朝这里望来。
李善德认出来,这是上好坊啊,这是杜子美曾经游荡过上好坊,长安附近乱葬岗。这里和不远处春明门相比,简直就是无间地狱与极乐净土区别。
李善德没有急切地逃离这里。他有种强烈感觉,也许这里才是自己最终归宿。
“杜子美啊,杜子美,没想到也来啦。”
李善德蠕动下嘴唇,不知那个独眼老兵还在不在。他想站起来,那条右腿却点也不争气。它在奔波中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基本上算是废。他索性瘫坐在石碑旁,让身躯紧紧倚靠着碑面。上好坊地势很高,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春明门与长安大道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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