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抽身退出去,帘子落下,车厢里又是朦朦片黑,只有窗格子漏进来线光芒。沈玦听见夏侯潋在外面说:“十五个人送督主回京,其余人跟上山。”
马车启动,雪泥上深深车辙延伸出去,那端是马车里沈玦,这端是遥遥相望夏侯潋。夏侯潋领着众人开始登山,道道钩索射入岩石,他们沿着钩索攀爬上山。太阳要出来,原本湛蓝尽头透出蟹壳青。夏侯潋悬在山崖上,扭头回望远去马车,它已经成个黑不溜秋小点儿,在白皑皑雪原上慢慢前行。
他想起他遗书,那封遗书他写很久很久,想说话太多,最后便成无言。他想他这辈子最大债主就是沈玦,他欠他债是用命也还不完债。他很想用辈子来偿还,最好直还到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给他秦淮河畔歌舞抵债,寒山寺钟声抵债,巴蜀苗地剑南春和塞外黄沙落日,等到再也走不动年纪,就在青山脚下筑个小屋……他们躺在小屋里阖上眼,辈子债就到头。
朔北天亮得晚,应当是鸡叫时辰,天边还是朦朦墨蓝色。夏侯潋起个大早,把马厩里马套上马车,牵到大门口。持厌搬来被褥,按照夏侯潋吩咐把车厢里铺得松软又严实。夏侯潋又去找个手炉,烧热塞到被褥里。
番子们也陆陆续续起,挎着刀聚到院子里,打眼瞧持厌拉着辆马车,都面面相觑。
“持厌大爷,您怎套起马车来?”有番子问道。
持厌没回话,只默默望着众人身后。大家掉过头去,正瞧见夏侯潋打横抱着沈玦从屋里出来。沈玦伏在夏侯潋怀里,死死盯着夏侯潋,却不动弹。夏侯潋也不看他,直直穿过目瞪口呆众人,将沈玦送进马车。夏侯潋将手炉揣到沈玦怀里,帮他掖好被角,最后摸摸他冰凉脸颊。
“这麻药能麻头牛,怕伤你身子,兑水,但也足够撑天工夫。你别挣扎,不会让你上山。”夏侯潋低头望着他,“跟持厌原本就是快死人,可你还有大好年华。你不能跟们块儿去冒险,回去好好过日子,别惦记。要是能活下来就回去找你,到时候随你怎打怎骂都行。”
沈玦用力闭上酸涩眼睛,嘴里发着苦。是他太大意,原以为都走到这儿,夏侯潋再反对也奈何不他,却没想到夏侯潋竟然耍阴招。黑暗里额头上落下个轻轻吻,他睁开眼,看见夏侯潋冲他笑笑,在他枕边放张叠起来纸。
“这个……”夏侯潋顿顿,仿佛说得艰难,“是遗书。”
沈玦大睁眼睛望着他流泪,泪水泉涌般从他眼眶里流出来,淌进鬓发,沾湿枕头。夏侯潋帮他擦干泪,歉疚地笑笑,“少爷,好像总是惹你哭。”
四肢酸麻,仿佛鬼压床般,沈玦想要起身,想要说话,却无能为力。
夏侯潋又静静望他会儿,最后轻声道:“少爷,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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