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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下午走进自己家大门时候,恩娘冯仪芳已经是另个年轻妇人,嗓门响亮,面颊潮红,口气可以吃半打梭子蟹。她在家女子学堂代课,教手工和算学,挣那点薪水不重要,主要是给陆家亲戚看看,她可没有啃陆家老底子;她眼下是陆家带进项进门人。她薪水还有个去处,就是给焉识添件嘎比丁长衫,或者条派立丝西装裤,或者悄悄塞几文在他夜里脱下外衣口袋里,随他去大手大脚。焉识可以把学费都大手大脚地花掉。个姓王近视同学整天挤眉弄眼地看黑板,焉识为他痛苦,装在他口袋里学费就装不住,被他大手大脚花在西摩路犹太人店铺里,给这个王姓同学配副眼镜。世界上人人知道钱好,只有焉识不知道,这点让恩娘分外疼爱。让恩娘疼爱不够,又找来自己嫡亲侄女起疼爱。所以十八岁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下午跨进客厅时,看到不止个恩娘,还有个小恩娘——长着恩娘细长鼻子,细白面皮,裙子下露出跟恩娘模样解放脚,穿着跟恩娘模样黑色仕女皮鞋。
恩娘年轻版叫冯婉喻,是恩娘大哥女儿。“叫她阿妮头好,亲,以后在家就这叫。”听到恩娘“以后”,焉识脑子“轰”声。恩娘下面话他都让它们擦着耳朵过去。焉识再也不要往小恩娘脸上看,半点兴趣也没。冯婉喻半天说句话,过半天再说句话。不用看就知道她解放脚在八仙桌下面给恩娘踩下,踩出句话,再给踩下,又踩出句话。冯婉喻说都是功课上事:她转到恩娘教学校来,还是主修体操。
解放脚体操吗?陆焉识不禁想笑。
恩娘看出焉识心里不客气,替侄女说,阿妮头体操是被学校拣出来学,挑拣很严,不健康不漂亮害痨病都挑拣不上!幸亏她给她侄女解放脚,解放得早,不然肯定给拣下去。
焉识直在想他怎脱身,至少暂时脱身。女人都这可怕,都有着与生俱来危机感,永远觉得她天下坐不稳,永远欠点安全,必须长千万个心眼子,刻不停地往你身上缠绕羁绊。什都是羁绊,碗莲子羹,杯洋参茶,句嗔怪出来关怀,或几块零花钱。恩娘自从被焉识留在陆家,就像个大蜘蛛,吐出千丝万缕,要把焉识缠裹住。这个冯婉喻不光是个十七岁花季少女,也是恩娘根丝,她打算用她在焉识身上打个如意死结。看看吧,个姑母,个侄女,老解放脚踩在小解放脚上,什都没开始,双簧就演开。
陆焉识脱不开身,便胡乱搭起讪来。说天气闷热啊,酸梅汤不够凉啊,冯小姐来上海多久啦。恩娘也说她:焉识十六岁就读完高中功课!省省两年学费呢!所以他把学费送给同学配眼镜也不要紧。十六岁哦,有几个十六岁学生给先生保送去读大学?冯小姐便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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