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下’是火车!会说中国话不会?!”张俭嗓门突然压过滑稽戏演员调笑,把四周嚼豆腐干游客全吼乖,静静听张俭说,“火——车!什姥姥‘气下’?火车!给念三遍!”
丫头看着他,眼睛圆起来,眼光强烈起来。
“好好说中国话!”张俭说。车厢人都给他训进去。他眼泪使他感到鼻腔肿大,脑子酸胀。他可不要听到丫头口个“气下”,他对多鹤记忆可就没指望褪去。
丫头还看着他。他看出她那饱满嫩红嘴唇里面,关闭上百个“气下”。她眼睛是他,但眼光不是。是多鹤?他好像从来没注意多鹤有什样眼光。个哆嗦,他突然明白。她眼光是她外公,或许祖外公,也或许舅舅、祖舅舅,是带着英气和杀机那个遥远血缘。
张俭把眼睛避开。多鹤影子永远也清除不掉。他父母花七块大洋,以为只买副生儿育女肚囊。有那简单?实在太愚蠢。
还很热闹。游玩天,又下馆子吃长江水产大城市人在火车上又摆开茶水席,吃此地特产豆腐干。慢车终点站是南京,广播里播放着上海滑稽戏,讲个志愿军回家相亲事。听懂旅客就阵阵哄笑。两个男孩睡得香甜,丫头脸转向窗外,看着自己投在黑暗玻璃上面影。或许她在看那上面投射父亲侧影。张俭坐在她对面,怀里抱着二孩,只脚伸在对面座椅上,挡住躺在椅子上大孩。二孩大孩长得模样,但不知为什张俭对二孩有些偏心。
“爸爸,小姨是坐‘气下’(日语:Kishya,火车)回家吗?”
“嗯。”
丫头已经问不下十遍。过几分钟,丫头又开口:“爸爸,今晚和小姨睡。”
张俭听不见她。几分钟之后,张俭感觉眼泪又蓄上来,他赶紧给自己打个岔,对丫头笑笑。
多鹤走失。这是句现成理由。半真实。小半真实。小半……
张俭对丫头、小环铁嘴钢牙地咬死这句只有点儿真实话:多鹤自己要下到江里那块大礁石上去——很多人都
“丫头,爸和妈还有小姨,你和谁最好?”
丫头瞪着黑黑眼珠看着他。丫头是聪明,觉得长辈们说这类话是设陷阱,怎回答都免不掉进去。丫头不回答反而出卖她自己:假如她对小环和张俭心更重些,她会不忌讳地说出来。她偏偏更爱小姨多鹤。张俭想,丫头对这个身份模糊、地位奇怪小姨感情是她自己也测不透。
“小姨坐‘气下’回家。”丫头看着父亲说。眼睛和他模样,而这时却睁得很大,让张俭看到他自己若好奇或者怀疑或者恐惧神色。
“‘气下’叫火车。”张俭说。
丫头已经是小学年级学生。她在学校左个“气下”右个“气下”,太可怕。但丫头拒绝他教诲,过会儿又说:“‘气下’到咱家,小姨不认识咱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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