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那天,她跟着郁先生走进他姨父家这间昏暗大房间,人很多,但是随即看见个淡白静静窥伺脸,很俊秀,依傍着个女眷坐在边,中等身材,朴素旗袍上穿件深色绒线衫,没烫头发,大概总有三十几岁,但是看上去年青得多。她看见就猜着是巧玉,也就明白。之雍也走来点头招呼,打个转身又出去。他算是认识她,个王太太。
她听见他在隔壁房间里说话声音,很刺激笑声。她知道是因为她臃肿蓝布棉袍,晒塌皮红红鼻子,使他在巧玉面前丢脸。
其实当然并没有这样想,只是听到那刺耳笑声时候震震,“心恶之,”随即把这印象压下去,抛在脑后。
“你这次来看真是感激,”单独见面时候他郑重说。
随又微笑道:“辛先生这次真是‘千里送京娘’样送来。天冷,坐黄包车走长路非常冷,她把只烤火篮子放在脚底下,把衣服烧个洞,真不过意,她笑着说没关系。”
差点跑去问这家人家买下来。她跟比比在起养成游客心理。
旅馆里供给双梁方头细草拖鞋也有古意。房门外楼梯口在墙角钉着个木板搭小神鑫,供着个神道牌位,插着两枝香。街上大榕树干上有个洞,洞里也嵌着同样小神龛。
这天出去散步之前,她在涂她桃色唇膏,之雍在旁边等着,怱道:“不要搽好不好?”他没说怕引人注意,但是他带她到书店去,两人站着翻书,也还是随口低声谈着,尽管她心里有点戒惧。
又有次他在旅馆房间里高谈阔论,隔着板壁忽然听见两个男子好奇说:
“隔壁是什人?”
九莉笑道:“这样烧出来洞有时候很好看,像月晕样。”她在火盆上把深青宁绸袴脚烧个洞,隐隐彩虹似圈圈月华,中央焦黄,戳就破,露出丝绵来,正是白色月亮。
之雍听神往,笑道:“嗳。其实洞上可以绣朵花。”
他显然以为她能欣赏这故事情调,就是接受。她是写东西,就该这样,像当矿工就该得“黑肺”症?
她不怪他在危难中抓住切抓得住,但是在顺境中也已经这样——也许还更甚——这念根本不能想,只觉得心往下沉,又有点感到滑
“听口音是外路人……”有点神秘感似,没说下去。
九莉突然紧张起来。之雍也寂然。
其实别后这些时她文进账也没有,但是当初如果跟着他跑会闯祸,她现在知道。她总是那样若无其事,他又不肯露出惧色来,跟她在起又免不要发议论。总之不行,即使没有辛巧玉这个人。
当然郁先生早就提起过,他父亲从前有个姨太太,父亲故后她很能干,在乡下办过蚕桑学校,大家称她辛先生。她就是这小城人,所以由她送之雍来,男女,她又是本地人,路上不会引起疑心。
九莉听心里动,想道:“来。”但是还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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