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半日,把头发也颠散,披脸。那内侄头劝,头说:“你且定下心来想想。你要跟着下乡,你怎生安顿你那两个拖油瓶孩子?们窦家规矩大,却不便收留他们。”霓喜恨道:“没扯淡!等上公堂,再多出十个拖油瓶,你们也收留!”内侄忙道:“你别发急。乡下日子只怕你过不惯。”霓喜道:“本是乡下出来,还回到乡下去,什过不惯?”两句话才说出口,她自己陡然吃惊。乡下出来,还回到乡下去!……那无情地方,村都是姓;她不属于哪家,哪姓;落单,在那无情地方;野火花高高开在树上,大毒日头照下来,光波里像是有咚咚鼓声,咚咚桩捣着太阳里行人,人身上黏着汗酸黑衣服;走几里路见不到可说话人,闷臭嘴;荒凉岁月……非回去不可?霓喜对自己生出种广大哀悯。
内侄被他姑妈唤去,叫他去买纸钱。霓喜看看自己手腕,血还没干,肉里又戳进去麻绳毛刺。她将发髻胡乱挽挽,上楼去在床顶上小藤篮里找出瓶兜安氏药水来敷上。整个房里就只床顶上这只小藤篮没给翻动过。孩子们爬在地上争夺条青罗汗巾子,撒手,个最小跌跤,磕疼后脑壳,哇哇哭起来,霓喜抱他走到后阳台上。这早上发生太多事,阳台上往下看,药材店后门,螺旋形石阶通下去,高下不齐立着窦家门老小,围圈子,在马路上烧纸钱。锡箔红火在午前阳光里静静烧着,窦家人静静低头望着,方才那是帮打劫土匪,现在则是原始性宗族,霓喜突然有种凄凉“外头人”感觉。她在人堆里打个滚,可是点人气也没沾。
她抬头看看肩上坐着小孩,小孩不懂得她心,她根本也没有心。小孩穿着橙黄花布袄,虎头鞋,虎头帽,伸手伸脚,淡白脸,张着小薄片嘴,双凸出大眼睛,发出玻璃样光,如同深海底怪鱼,沉甸甸坐在她肩头,是块不通人情肉,小肉儿……紧接着小孩,她自己也是单纯肉,女肉,没多少人气。
她带着四个小孩走出同春堂,背个,抱个,手牵个,疲乏地向他家人说道:“走。跟你们下乡话,只当没说。可别赖卷逃,就走个光身子。事到如今,就图个爽快。”
她典只镯子,赁下间小房,权且和孩子们住下。她今年三十,略有点显老,然而就因为长相变粗糙些,反而增加刺戟性。身上脸上添些肉,流烁精神极力想摆脱那点多余肉,因而眼睛分外活,嘴唇分外红。家里儿啼女哭,乌糟糟乱成片,身上依旧穿扎光鲜,逐日串门子。从前结拜姊妹中有个在英国人家帮工,住在山巅,霓喜拣个晴天上山去看她,乔素梳妆,身穿玉色地白柳条夹袄,襟上扣个茉莉花球,斯斯文文坐在外国人家厨房里吃茶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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