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在三太太搀扶下向他走来。锡允脱去军帽,这刹那,人似乎终于松弛下来。但即刻便站定,
荔红羌紫艳阳天,道出南门过五仙。买棹漱珠桥畔醉,沉龙甘美鳜鱼鲜。
——邓风枢《漱珠桥竹枝词》
及至久后,荣师傅才与说,对许多人印象,是定格在九岁那年。即使此后再与他们相见,但是,都无法覆盖那年印象。如此深,像是炽热烙铁烫印进血肉。那年,他听到七少爷作首曲词,里头有句,也于是忘不掉,“眼底旧院洞中天,桃树掩映台榭尚似从前艳,盛似从前艳。”
问五举山伯,有没有听师父吟过。他想想,便哼唱出支旋律。山伯本五音不全,但此时,在夜色中,这支旋律却因其中停顿和破败,出人意表地苍凉清远。拿出录音笔,想要录下来,让他再唱遍。他笑着摆摆手,说,是听得太多,板眼都在心里头。可师父听到唱成这样,要骂。
九三二年太史第,并无意于故人。或许这便是大时代给予人借口,有关记忆与遗忘。
年头,北方传来些消息,总算是鼓舞人心。即使如阿响般少年,亦可体会到暮霭沉沉太史第,骤然有些涟漪。竟然在仆妇间言谈中,也出现些激昂东西。他们议论着上海战事,虽则阿响似懂非懂。三太太经过,会笑他们无知,但并没有影响到他们讨论热情。他于是听到“淞沪”“十九路军”,还有位姓蔡将军。但说更多,大约是蔡将军同乡部下谭师长。“·二八”役,对日作战,谭以旅,守吴淞炮台。其炮陈旧,尚屡能击中日舰。与日军对垒月余,沪上民众,感其英伟而献旗。
阖府上下,皆呼其花名“大口谭”,自然是因为向谭两家之渊源。太史祖母出于广东罗定谭氏,故其宗人,与南海向家世有姻亲之谊。谭师长妻礼和,太史第人称七姑,与三太太交好。其长女为太史认作义女,过从甚笃。及至日后谭氏解甲林泉,寓居香江,还可与太史把酒,这是后话。
仲春日,阿响看到辆军车停在门口。仆从簇拥在花厅,遥遥地望。他想,上回这样阵仗,还是“三蛇肥”时那位始终未曾露面大人物。但这次毕竟不同,没有宵禁,没有列队士兵。车上人下来,车便开走。前面军官,只带两个随从,便步进太史第。
阿响只觉得他步态分外眼熟。阿响听见七少爷,远远地跑过来,只声欢快“允哥”。这时那军官抬起头来,果然是向锡允。
允少爷在府第仰目而望,眼扫到阿响,便笑下。那笑容依然是温存,但也稍纵即逝,便是凝重表情。数年不见,允少爷面目已起变化。除脸色苍青外,神情中也脱去往日天真与生动,不见嗔喜。阿响不知道,这是出于战场上历练,看惯生死后沉淀。他只觉得这个人,眉目果毅坚硬,让他陌生,既畏且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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