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苦痛是在有苦而没地方去说。李太太不是个特别泼辣妇人,比上方墩与邱太太她还许是好些。可是她不能明白老李。而老李确又不是容易明白人。他不是个诗人,没有对美狂喜;在他心中,可是,常有些轮廓不大清楚景物:块麦田,片小山,山后挂着五月初月。或是条小溪,岸上有些花草,偶然听见蛙跳入水中响声……这些画境都不大清楚,颜色不大浓厚,只是时时浮在他眼前。他没有相当言语把它们表现出来。大概他管这些零碎风景叫作美。对于妇女他也是这样,他有个不甚清楚理想女子,形容不出她模样,可是确有些基本条件。“诗意”,他告诉过张大哥。大概他要是有朝日能找到个妇女,合这“诗意”基本条件,他就能象供养女神似供养着她,到那时候他或者能明明白白告诉人——这就是所谓诗意。李太太离这个还太远。
那些基本条件,正如他心中那些美景,是朴素,安静,独立,能象明月或浮云那样来去没有痕迹,换句话说,就是不讨厌,不碍事,而能不言不语明白他。不笑话他迟笨,而解他没说出那些话。他理想女子不定美,而是使人舒适朵微有香味花,不必是牡丹芍药;梨花或是秋葵就正好。多咱他遇上这个花,他觉得也就会充分浪漫——“他”心中那点浪漫——就会通身都发笑,或是心中蓄满泪而轻轻流出,滴滴滴在那朵花瓣上。到这种境界,他才能觉到生命,才能哭能笑,才会反抗,才会努力去作爱作事。就是社会黑暗得象个老烟筒,他也能快活,奋斗,努力,改造;只要有这个妇女在他身旁。他不愿只解决性欲,他要个无论什时候都合成体伴侣。不必定同床,而俩人呼吸能致在同梦境——条小溪上,比如说——呼吸着。不必说话,而两颗心相对微笑。
现在,他和太太什也不能说。几天没说话,他并不发怒,只觉得寂寞,可又不是因为不和“她”说笑而寂寞。她不是个十分糊涂妇人;反之,她确是要老大姐似保护着他,监督着他,象孤儿院里老婆婆。他不能受。她心中蓄满问题,都是实际,实际得使人恶心要吐。她美理想是梳上俩小辫,多搽上点粉,给菱作花衣裳。她丈夫会挣钱,不娶姨太太,到时候就回家。她得给这个男人洗衣服,作有肉菜。有客人来,她能鞠躬,会陪着说话,送到院中,过几天买点礼物去回拜,她觉得在北平真学些本事。跟丈夫吵不起来时候自己打嘴巴,孩子大闹或是自己心中不痛快,打英屁股;不好意思多打菱,菱是姑娘,急时候只能用手指戳脑门子。她切都是具体。老李偏爱作梦。她可是能从原谅中找到安慰:丈夫不爱说话,太累;丈夫脸象黑云似垂着,不理他。老李得不到半点安慰。越要原谅太太越觉得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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