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大姐,您去烧水,让他好好儿地冲冲;咱姐儿俩张罗着快做饭,热热乎乎地吃,早点儿歇着。瞧他累,铁打人也搁不住啊!”韩太太吩咐着姑妈,这繁忙,这体贴,是个妻子最愉快时刻。
“哎,哎,那就吃面吧!”姑妈答应着往外走。
韩子奇却无力地把脑袋垂在椅背上,睡着。他实在是太累。
“爸,爸,您先别睡啊,天还没黑呢,”天星摇晃着他,“您给说说外国事儿,告诉小姨什时候能到家?”
这个从记事儿起就没有享受过父爱孩子,对天外飞来父亲是那样新奇,还不懂得体贴。韩子奇片刻逃遁,又被他晃醒。
碗,却没有喝,“伦敦被炸得稀烂,亨特店关,他家里房子塌,连儿子都死!都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住在地下室里,老想着你们还不定怎着呢,有时候在梦里回家,总是看见家破人亡,你们都被……炸死!现在看见你们部还活着,这个家还没炸成平地,已经是做梦都没想到。破财、毁东西没什,人好好儿,就比什都当紧!”
穆斯林葬礼
第十三章玉归(2)
“这话倒对,”姑妈说,“敢情外国打得比咱们这儿还邪乎?你这是躲枪、挨刀,主啊!”
“早知道这样儿,何必上那儿去呢!”韩太太听得阵后怕,“你带走那些东西,也都毁吧?自找!”
韩子奇洗澡,换中式衣裳,吃饭,天已经黑定。
家人还围在饭桌边,向他问这问那,说不完话。煤油灯芯在熏得发乌玻璃罩中静静地燃烧,辐射出柔和光轮,温暖而朦胧,使韩子奇想起在亨特家地下室里那昏黄烛光。绵绵夜话千万里,面前人却改换,这是梦吗?
“天星,别缠你爸,他回来就不走,往后爷儿俩聊天儿日子长着呢!快跟姑妈睡去吧,你明儿早起来还得上学呢!”韩太太哄着儿子,实际上也是连带说给姑妈听,谁男人谁心疼,
“是自找啊,”韩子奇抿口茶,“为那些东西,差点儿送命!不过,东西倒没毁。多少人想买,没舍得卖;后来乱成那样,也没舍得扔,把它总算带回来!”
“啊?带回来?”韩太太喜出望外,“你搁哪儿?”
“搁到……还没运到呢,”韩子奇说,“等玉儿回来,东西也就到。”
韩太太心情兴奋起来,他知道丈夫带走都是顶值钱东西,有这批财宝垫底儿,她就不担心以后日子,“东西回来,人又没受闪失,咱还怕什?又有奔头儿。缓缓,把奇珍斋字号再挂起来!”
韩子奇脸上却不见笑意,倦怠地靠在太师椅上,长长地吁口气。几万里轮船,几千里火车,无穷无尽烦愁,已经使他筋疲力尽;况且,他路还没走完呢,乱麻似岔路口横在他面前,他还不知道该怎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能力、有勇气走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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